我得一拓片,展开有一面墙之大,甚是壮观。现在御碑亭成了庐山的一个重要景点。中国几乎任何一处著名的风景点或庙宇里都能看到他们的碑刻。康熙、乾隆的御制诗文极多,这是世人皆知的。现太原晋祠存有唐太宗李世民亲笔书写的一块《记功铭》,四面为文。中国历史上文治武功较突出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明太祖、清康熙乾隆七位名君,除汉武、宋祖外,我见过他们其余5人留下的石头。今泰山脚下的岱庙里有秦始皇二十八年东巡时的刻石,到北宋时还有136字,现只剩下9个字了。那个乞丐出身的朱元璋很有意思,他与陈友谅大战于鄱阳湖,正不分上下时得一疯人周癫指点而胜,朱得江山后亲自撰文,在鄱阳湖边的庐山最高处为之立碑。封建时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石头当然首先要为皇家服务
可知当年的石工就从那个最高点,一刀一刀像切年糕一样将石条切剁下来,这些石料都去做了铺路的石板或宫殿的石柱。石末飞溅,一如木屑落地。园中也有当年采石留下的“界桩”,是一柱傲立独秀的巨石,高近百米,石顶还傲立着一株苍劲的古松。前不久我看过一个现代化的石料厂,是从意大利进口的设备,将一块块如写字台大小的石头固定在机座上,上面有七把锯片同时拉下,那比铁还硬的花岗岩就像木头一样被锯成薄如书本、大如桌面的石片。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以血肉之手,以最原始的工具在石缝里拼生活啊。远看料场上摆放着的石头,茫茫一片,像一群正在等待屠宰加工的牛羊,我一时倒心软起来。这就是数千年前用来修金字塔、修长城、建城堡的坚不可摧的石头吗?。后来我又参观了绍兴的柯岩风景区,那也是一个古采石场。不过这里不是湖,而是一片稻田,如今已成了公园。流水线尽头磨洗出来的成品花色各样,光可照人,将送到豪华宾馆去派用场
这石头居然三居其二,你能小看它对人类发展的贡献吗?。经济学上说,生产力是人类改造世界的能力,它包括人、工具和劳动对象
石现尴尬
从碑身可以看出字迹清晰,石色未经风雨洗磨,碑立好不久便入土为安了,而且碑文中所有涉及到碑主人的名字多处都被剔毁。但是大得出奇,仅驮碑的就比一辆小汽车还大。经考证,碑主是一个小军阀,是此地的节度使,乱世之际他手里有几个兵也就做起了开国称帝的梦,并且预先刻好了记功传颂之碑,不想梦未成就大祸临头了。这是目前国内多处碑林中未曾见过的巨制。他被杀身,碑也被埋掉。奇怪的是,如此辉煌的记功碑既不是出自大汉盛唐,也不是出于宋元明清,据查它出自中国历史上一个短暂纷乱的小王朝——五代时的后晋。河北正定去年才出土的一块残碑,就是对立碑人的最大讽刺。于是我想到,这厚厚的土地下不知埋藏着多少不朽的石头和石头上早已朽掉了的人物。这碑我们现在已不能称之为碑了,因为它已断为三截。这段公案直到一千多年后,正定县修路时,才在现代挖掘机的咔嚓一声中重见天日
因为有了这次由石悟史的经历,以后我就经意石头上的野史
我第一次从石头上读到政治,是1994年1月初到桂林时。并且于崇宁四年(1105年)讨得皇帝旨意,亲自书写成碑,遍立全国各地,要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把黑名单刻在石头上,这是蔡京的发明。宋神宗年间国力贫弱,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朝廷便起用新党王安石来变法。这碑的书写者是在中国历史上可入选奸臣之最的蔡京。宋朝自赵匡胤夺权得位之后,跌跌撞撞共320年,好像就没有干出过什么光荣的大业,倒是演绎了一幅忠奸交织图,并且大都是奸胜于忠。谁都知道,桂林是个山水绝佳之地,我也是本着这份心情去寄情自然,赏心娱性的。细读才知是有名的《元党籍碑》。蔡京正在这时得宠,他便借机将自己的政敌统统打入旧党名单,名为元奸党。说是碑,实际上就是一个黑名单。神宗死后,哲宗继位,改年号为元,反对变法的旧党得势;等到宋徽宗即位,新党势力又抬头。当游至龙隐崖时,主人向我介绍一块摩崖石刻,因文字仰刻在洞顶,虽近900年,却得以逃脱人祸、水患。在这明媚的湖光山色中猛见这段历史公案,不由心头一紧,身子一下落入历史的枯井
在这块黑硬阴冷的石刻前,我不禁毛骨悚然。这事连徽宗也觉得有点心虚,蔡京就说:“陛下要的都是山野之物,是没有人要的东西,有何不可?”当他要对付政敌时,用的是有字的石头。当他要取悦君王,以求进身时,用的是天然无字之石。这些人不说政见政绩,就说他们的诗书文章,也都是一代巨匠。蔡京经仔细观察,发现宋徽宗极好玩石,他就让心腹在南方不惜代价,广搜奇石。细读碑文,黑名单上共309人,其中有许多名人大家,如司马光、文彦博、苏东坡、秦观、黄庭坚等。有大石运京不便,沿途就征用民船,拆桥毁路,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花石纲”之祸。不想后人又将此碑重刻,以作为历史的反面教材。为求一石跋山涉水,挖坟掘墓,拆人庭院。当初中国猿人刚学会以石击兽猎食求生时,万万不会想到几十万年后的政坛官僚会以石来上悦君王,下制政敌。蔡本人也算是个大文人,书与画亦很出色,更难得他在政治斗争中又很会使用石头这个工具。他看中了石头的经久耐磨,便刻书其上,让政敌万世不得翻身
但是如果你的名和事不配这个“不朽”,不配流芳百世呢?那就适得其反,留下了一分尴尬,又为历史平添了一点笑话。于是就生出了另一面的故事,有钱有势的就想尽量刻大石、多刻石。这石愈大,就尴尬愈大,笑话愈大。石头记事,确实可以千古不朽
石留忠奸
石头给人情感上的印象是冰冷生硬,有谁会无端去抚摸或拥抱一块冰冷的石头呢?但这冰冷的石头里却蕴藏着激荡的风云和热烈的思想